我妈 我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完美母亲,也不是我们眼里的慈爱长辈,以至于写过奶奶爷爷写过叔叔姑姑写过爸爸弟弟却一直没有动笔将她写进文字。不单我这样,更擅长写作的弟弟也是,因为他比我更爱“憎”分明,嫉“恶”如仇。 直到随着年龄渐长,已为人母的我或多或少地经历了我妈那样的心境,这才对她少了些指责多了点理解,有时甚至会对她有些隐隐的愧疚。 拿我妈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个“前半截儿享福享多了”的人,言下之意,她的后半辈子吃苦受罪就是命中注定了。的确,我妈打小是被姥姥从襄垣县抱过来做女儿的,姥姥的孩子总是早夭,我妈抱过来时姥姥膝下只有我大舅一个孩子,加上姥姥家道还算殷实,故而我妈的孩童乃至少女时代一直是顺心如意的,不但经常可以扯二尺灯芯绒和呢子布做身新衣裳,连家中地位也混到了“说一不二”的娇小姐地步。也正是贪恋着这样的荣宠,我妈到了虚岁二十五仍待字阁中,成了当年村上的“老姑娘”。 然后我妈就遇上了我爸。我爸从部队退伍回来后在村上干了几年仍不肯成家,眼看已成了“奔三”的大龄青年,奶奶急了,才逼着我爸去我姥姥家相的亲。我爸当年是个帅小伙儿,人又聪明实诚,嘴巴也甜,我姥姥一家欢喜得不得了,我妈也很称心如意,于是在全村人的“啧啧”赞叹声和女伴们的嫉妒目光中,我妈从上莲邢家庄嫁到了余吾镇西街的奶奶家。 我奶奶家虽人多家穷但兄友弟恭情意浓浓,我妈嫁进来也是备受尊重和善待。而我爸尽管有时脾气暴躁了一点,让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我妈不能再那么随心所欲,但我爸对她总体还是疼爱有加的。再加上我爸的孝顺、礼貌、谦和、有学问帮她在我姥姥家的村子上挣足了面子,人人都说我妈有福嫁了个“好女婿”。几年后,家里又多了我和弟弟,添了一双儿女,增了欢声笑语。 但与此同时,我妈的命运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她的幸福生活渐渐走向了终点…… 我弟弟降生仅十个月左右,刚会站立即将学走路时,在打谷场上偶染风寒导致了感冒发烧,村上当时的赤脚医生一针打下去,我弟弟左腿便软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先前几年为弟弟没成家而焦虑的我妈每每回忆起当年这揪心的情景,就会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后悔不迭:“要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真不该把你弟弟星星丢在打谷场上去别人家找那把苕秧的啊!如果我不去找苕秧,星星就不会感冒发烧再去打针了,也就不会得小儿麻痹症了!少那把苕秧能怎样?找了把苕秧却毁了我家星星一辈子啊!”一边像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着,我妈一边哭红了眼,有时还会狠狠地在自己胸脯上打几拳。我忙哭着把我妈握拳的手拉开,告诉她当年的感冒发烧乃至打针不过是我弟弟得小儿麻痹症的一个诱因罢了,没有这次发烧,也同样躲不过其他的病兆,十里八村那年先后有几个跟弟弟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也患上了程度不同的小儿麻痹后遗症,第二年国家才研制出了糖丸预防此症发生,所以,这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我妈不用也不该自责和难过成这样的!可纵是我怎样劝慰,我妈仍心情郁结,仍会经常旧事重提,以至于我怀疑弟弟后来对她的成见是不是也有这方面对她的误会在其间了。毕竟,“三人成虎”,我妈老这样唠叨,强化我弟弟对这件事里她的所谓“过错”的认知和记忆,久而久之,弟弟也很容易真正误会他的残疾是我妈导致的。唉,妈,您何苦这样硬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呢?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弟弟的腿无法可医落下终身残疾的阴云尚笼罩在我妈心头,新的不幸又接踵而至——我爸被确诊为食道癌晚期。其实我爸的身体早在部队时已被自己过于认真要强的性格和夜以继日的文书工作累垮,退伍回来却照样给村里百姓或孩子们鞠躬尽瘁(他先后当过村里副支书和小学教师),锻炼并未能改变他早衰的身体,瘦得皮包骨头后,他倒了下去。辗转到河南林州做了手术,死神还是没放过我爸,那个天寒地冻的腊月二十一,痛哭声回荡在我家小院上空,我妈红肿着双眼,一次次涕泪交流哭哑了喉咙,她与我爸伉俪情深的八年婚后时光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之后,为了生活,我妈改嫁到了邻村。我爸临终前已再三嘱咐,让我妈把我和弟弟留下,托爷爷奶奶代为抚养。不言自明,他是怕我跟弟弟随我妈到了新的家庭会受了委屈。也许我身为女孩儿更善解人意一些,这点我深为理解,也从未抱怨过我妈没带走我们姐弟俩。只是弟弟当年年幼不太懂事,又听了左邻右舍或许无意或许有心的挑拨,若干年后仍对我妈这样的做法不能释怀。其实我妈之所以选择嫁给邻村我那个老实巴交的继父,很大程度上也是图了离我们姐弟俩近方便照顾,图了继父忠厚善良也不至于嫌弃我们姐弟俩的。而且,事实证明也恰是如此。天下母亲都一样舐犊情深,这是不争的真理,相信随着年岁递增经历沉淀,已为人父的弟弟终有一天会真正理解我妈的苦衷读懂我妈的心,我妈便不用再每每想及弟弟对她的积怨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我妈嫁给继父后又生了我二弟,生活仍然拮据,但好在继父心好又踏实勤劳,对待我和大弟弟也视如己出。只是继父家兄弟妯娌们之间多有不睦,婆婆又厉害得要命,因为不肯帮忙带我二弟,以及懦弱的继父“人善被人欺”等等琐事,我妈与继父家人整天口角不断纷争无限。在这种环境下挣扎了几年,我妈少女时代被娇生惯养宠出来的要强劲儿重又被逼了出来,涨红着脸手叉着腰甚至是喷着唾沫跳着脚地与婆婆、妯娌们争吵、谩骂,我妈不得不完成了由贤惠媳妇到可恶妇人的过渡与转变。曾经以这样的我妈为耻,曾经害怕看到我妈吵架的样子,但人近中年之后我也经历了很多不美好却必须面对的人和事,这才渐渐理解了我妈的不容易。 再后来便是我妈人生中的第二次致命打击从天而降——二弟年仅十一岁的那个夏天,帮邻居淘水井时井绳突然断裂,一铁桶泥水瞬间砸下,还在埋头劳作的我继父当场殒命井下!噩耗摧垮了我妈,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哭喊乃至几天的失魂落魄水米不沾,却也不能再将我那忠厚善良勤劳本份的继父重新唤醒,而与此同时邻居几家互相推诿无人承担事故责任的严酷现实却又摆在眼前。再加上我们姐弟几个都未成年,不能帮我妈分担分毫反而加重了她的精神负担,几次想过“一死了之”后,我妈还是无法狠心撇下我们,只好咬牙硬撑起身体,一趟趟去镇政府找领导出面协调处理我继父的丧葬事宜。众人或同情或冷漠或复杂的目光洗礼中,我妈憔悴着也坚强着,那次变故之后,她清瘦不少,也老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便只能是我妈带着我二弟,一天一天艰难地往下熬了。家里没了收入,日子捉襟见肘举步维艰,而同院的大伯哥和小叔子们不但不帮衬接济这孤儿寡母,反而在欺负我妈时更加变本加厉有恃无恐,好心的村民也不好掺和进来主持公道。无奈之下我妈只好和二弟一起去收拾我继父生前只盖了个主体的五间屋子,准备迁去居住。继父生前出了名的软弱,连村干部批地基时也看他下菜碟,房子座落在村子最南头一处临沟地界上。沟很深,我在外工作、大弟弟在外求学都帮不上忙,我妈带着年仅十多岁的二弟,用了半年时间,就这样咬着牙一筐土一筐土硬生生地填实了整个院落,围起了简单的篱笆院墙,又节衣缩食花钱安上了堂屋的门窗,娘俩将破旧家具都搬了过来,这才告别了以往受院里的同姓人欺凌的不堪岁月。 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我妈被岁月锻炼得柔弱不再,生存的能力也日渐强大起来。没办法,躲开了叔伯妯娌们的排挤,房前屋后左邻右舍之间的矛盾又避之不及了。农村生活便是这样,每个人都得在邻里之间为占地多少为排水通堵之类的纠葛纷争中成长起来。再加上我二弟成家之前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我妈种地、做饭,我二弟打工、干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辛勤劳作尝尽苦涩,我妈和我二弟哭着笑着,一点一点积攒着与命运抗争下去的勇气。 阴霾渐散,日子终于明朗了起来——若干年后,院子里盖了厢房修了院墙,我二弟娶妻生子,之后大弟弟也终于成了家有了妻女。但与此同时,我妈也进入了风烛残年。多少次,看着孙子孙女膝下承欢,我妈恍如隔世般呓语:“想想以前过的那种吃了上顿愁下顿还老受人欺负的生活,真不敢相信还会活到今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知足了!”呓语着,我妈就又声音哽咽起来。几十载的岁月沧桑生活磨难,让本就泪浅的我妈更加善感。我不会像两个弟弟那样反感我妈这一点。 可不知从何时起,我妈变得越发爱唠叨也越发强势了。看不惯我们这些儿女或儿媳干活儿不精致,看不惯我们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不会精打细算,看不惯自己外甥女周末早上“叫也叫不起来”……我妈眼里开始有了太多的“看不惯”,嫌我没有教养好孩子,嫌我大弟弟做家务懒散,又嫌我二弟弟寡言少语出门不打招呼,甚至她会因自己孙子跟她抢遥控器要看动画片而不依不饶大发脾气,逗得我侄儿哭着去找他妈……我妈的坏脾气和唠叨毛病开始变得惹人生厌。 于是母女、母子之间乃至婆媳之间都有了些摩擦,于是我们这些做子女当晚辈的开始对我妈颇有微词:大弟弟说他媳妇坐月子期间我妈照顾不熨贴不周到算不上个好婆婆好奶奶,二弟弟嫌我妈一天到晚除了出去串门闲逛就是在家里指手画脚埋怨这个批评那个不招人待见,我又觉得我妈到老也不是个厨房里的行家里手做的饭菜总是式样单一还少滋没味儿缺营养……愤愤不平地轮番指责我妈之后,我们姐弟三个一起下了结论:我妈的确不像张某某他妈那样慈祥和蔼任劳任怨,也比不了李某某他妈那样对儿孙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当我妈终于穷其一生为儿女们几乎拼尽心力时,当温饱问题不再困扰我们促使我们齐心协力时,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却开始异口同声地议论乃至攻击起了我妈的诸多不是…… 辛劳了几十年后,我妈变成了一个有些霸道不讲理的“老孩子”,准备就这样舒展着性灵安享晚年时,却又与儿女们有了冲突。顶着种种“不完美”甚至“不称职”的非议,我妈坚持着她的强势,不妥协,不让步,她说她已经委屈了好些年,没有必要再在儿女们面前忍气吞声了。 为免再起争执,我每个周末回娘家时不再带女儿一起回去,但我已逐渐理解和体谅了我妈的唠叨,她是为了不让外甥女养成晚上不睡早上不醒的坏习惯,我妈没有错。厨艺欠佳也是我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惯了的结果,不主张铺张浪费,我妈也是对的。而且我也试图一次次去说服两个弟弟去担待我妈,哪怕暂时仍不能理解她老人家,也要明白我妈的初衷不差。 我告诉自己也告诉弟弟们:也许我妈的确有许多缺点,不够完美和慈爱,可对于一个命运中多灾多难却咬牙坚持走了过来的老人来讲,我们儿女又有什么理由再对其横加指责呢?换作我们,不一定能有我妈那种面对一次次重创的抗击打能力。况且,在一个家庭里,亲情比什么都重要,而我妈的母性一直都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是不是也该选择宽容与谅解,尽可能给她一个自由一些幸福一点的晚年?毕竟,她若康乐,也是我们这些儿女的福分啊! 过去多坎坷,我们也该让我妈由着性子过几天舒坦日子了! 作者简介 王琳琳,一名小学教师兼散文作者,可惜名不见经传。早年多产,作品多见于《初垦》、《太行日报》等县、市级杂志、报刊,后又沉寂多年,改写教育叙事和教学随笔近百篇。自知吃几碗干饭,从不敢把写作当饭碗,但热爱是骨子里的情结,棒打不散,遂又捕捉灵感下笔成文,算是听从了内心里的召唤。赞赏 人赞赏 北京白癜风医院北京白癜风医院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hbkje.com/jbbj/18425.html |